
《长恨歌》主题再研究
摘要:本文在于重新梳理《长恨歌》的主旨内涵,并在结合作者白居易自身情感经历的同时运用对比的方法,对爱情说与讽喻说进行辩误,以期发掘《长恨歌》更为准确的意旨内涵。
关键词:《长恨歌》,李杨爱情,情感独白
一、前言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会昌六年,唐宣宗写下这首追悼白居易的诗篇,从中不难看出皇帝对这位老臣的悼惋之切。除此之外,这首诗也体现出了白居易诗篇的影响力之大。正如诗中所言,其代表作《长恨歌》与《琵琶行》在当时已成为了妇孺皆知的名篇,而千百年来,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反复品读、研究白诗,是为温故而得新。
《长恨歌》所叙述的是盛唐开元年间玄宗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的爱情始末,其创作动机并不复杂,但后世对于这首诗歌主题的理解却颇有分歧,“诸说之中,影响最大的还是‘讽喻规正’说和‘歌颂爱情’说……介于二说之间,又有影响较大而近来不甚流行的双重主题说。”
笔者认为,白居易所要借助《长恨歌》实现的,应当不只是对政治的讽喻,也不只是对爱情的赞扬,而双重主题说又有一种明显的委曲求全之感。因此,本文的目的在于重新梳理《长恨歌》的主旨内涵,并在结合白居易自身情感经历的同时运用对比的方法,对爱情说与讽喻说进行辩误,以期发掘《长恨歌》更为准确的意旨内涵。
二、《长恨歌》内容简述
《长恨歌》主要讲述了李杨的爱情始末,根据故事情节可以将这首诗大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从诗篇首句开始,至“尽日君王看不足”结束。这一部分重点书写唐玄宗对杨玉环的专宠。“汉皇重色轻思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开篇二句便以略带讽刺的口吻点出唐玄宗欲求佳人多年而不得的境况,恰好此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来到了唐玄宗身边,于是便有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况。不仅如此,唐玄宗作为帝王不惜行使权力给予了玉环的家族“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的无上恩宠。因此,这种荣宠也在民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甚至到了“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地步。由此可见,在此节中作者主要是以唐玄宗的视角来描写,“贵妃”则只是一个被观察的客体对象,其内心的想法、二人之间的情感交流皆无从体现。因此,此时二者之间的感情很难被定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用现代眼光来看,李杨之间的关系更倾向于是一场帝妃之间的权色交易”,这种关系在父权制宫廷中极为常见,但却并非会一直维持着稳定的状态。
《长恨歌》第二部分从“渔阳鼙鼓动地来”起,至“魂魄不曾来入梦”结束。战争的爆发打破了大唐的平静,同时也击碎了帝妃之间稳定的关系,“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当皇权受到威胁,而贵妃是唯一破局之法时,玄宗选择了舍弃。但贵妃的殒命并没有换来政局的安稳,权力的凋敝已成定局。
当皇帝发觉自己当真成了孤家寡人,思念乃至悔恨的情绪便油然而生。“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待回神之时昭阳宫已是物是人非。在孤独煎熬的过程中,皇帝的情感也发生了变化,由“汉皇重色思倾国”转变成了“圣主朝朝暮暮情”。他开始看清自己的内心,意识到自己对玉环并不仅仅是单纯的美与色的需求,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一份独特的思恋,于是便开始了“升天入地求之遍”的苦苦追寻。
诗篇的第三部分由“临邛道士鸿都客”起,至结尾“此恨绵绵无绝期”结 束。这一节以幻境的形式给了玄宗与杨玉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同时也从杨贵 妃的视角写出了她的真情实感。“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贵妃 此时的含情脉脉与皇帝当初的朝暮思念遥相呼应,“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 日月长”,当摒弃了世俗的杂念,此时李杨二人只剩下了最单纯的爱恋。虽然诗歌最后没有让皇帝与贵妃突破生死相依相守,但依然让他们留下了“比翼鸟” 与“连理枝”的千古誓言,这摆脱了中国古代诗词文章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在不落俗套的同时也暗合了“长恨”的主题。
三、“讽谕说”偏误
从上文的叙述来可以看出,《长恨歌》中带有讽谕的句子占比相对较少,只有在第一部分中有所体现,故而将《长恨歌》主题诠释为讽喻的观点有一定的偏差。
《长恨歌》“讽谕说”始于唐代陈鸿,他在《长恨歌传》中写道:“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空乱阶,垂于将来也。”,
后世遂将“讽喻规正”看为了《长恨歌》的主题所在。但王中用先生曾针对此二者梳理出七个方面的差异,他提出“两篇作品不仅内容上差别甚大,而且作者的创作动机也有天壤之别,白居易的动机是感伤,而陈鸿的创作动机却是‘惩尤物、空乱阶,垂于将来也’”, 这一点也可以通过白居易对自己诗作的分类加以佐证。乐天曾将自己的诗作分为“闲适”“讽喻”“感伤”“律诗”四大类,其明确地将《长恨歌》划入了“感伤”类作品中。除此之外,白居易曾经在《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一诗中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秦中吟》是白居易讽喻诗的代表,在这一句诗中,《长恨歌》出现在与《秦中吟》相对的位置上;同时,“风情”一词,也与“正声”相对。“正声”原本指诗经中的雅诗,《诗大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 这与白居易所说的补察时政的政治讽刺诗意义相当。而对于“风情”的理解,则可以对照作者其他含有“风情”的句子,如“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以及“年少风情长,官高俗虑多”等。显而易见,白居易对“风情”一词的理解大致体现为一个美好的心境,并没有“教化”之意。此外,李杨爱情作为一个脍炙人口的题材,经常被诗人们运用于自己的诗篇,如李商隐《马嵬》(其二):“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强烈对比之下诗句讽谕的意味不言而喻。再如杜牧《过华清宫绝句》(其一)中:“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一句的讽刺意味更浓,通过送荔枝这一典型事件,批评了玄宗与贵妃骄奢的生活。而白居易的《长恨歌》与上述两首诗相较,其讽谕意味可谓是微乎其微了。因此,将《长恨歌》的主题归为“讽谕”未免会存在偏误之处。
四、“爱情说”未全
一般说来,爱情题材的诗作应该更多的表现男女双方的情感互动,而《长恨歌》绝大部分都是从唐玄宗的视角出发。如上文所言,诗歌第一部分单写了他作为君王对玉环的喜爱以及专宠,而玉环对玄宗的感情并没有较为直接的体现。第二部分开篇即为玉环身殒,此后作者对她的着墨就更加微少,而是运用大量篇幅来表现马嵬兵变时唐玄宗的悲痛与无奈,以及玉环死后他痛彻心扉的思念与愧疚。只有在诗歌的第三部分,作者的描写角度有所转变,以幻境的形式让玉环对玄宗的思念有所回应,但就整篇诗词中的玉环形象而言这一处的感情转折难免显得有些许突兀,实际上这反映的还是唐玄宗晚年痛苦中的一种自我的情感意愿,他希望玉环能理解自己作为君王的无奈,希望玉环不要因为当年的马嵬之变而心存怨恨,希望她还保持着生前对自己的专情与深爱。因此,将《长恨歌》的主题泛泛归为“爱情”未免有些武断。
此外,李杨爱情作为中国文学传统的热点题材,很多文人都有所涉笔。典型的作品如《长生殿》,这部作品充分展现了李杨二人的爱情过程以及两人的双向情感互动。《长生殿》开头就说:“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开门见山地点出其作品主题在于李杨两人“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真情。正文更是用五十折的篇幅,细致地陈述了李杨的爱情历程,如第二出定情、第八出献发、第十八出夜怨、第二十二出密誓等情节,都大量体现了杨玉环对唐玄宗的情感;第五出褉游、第七出恩幸、第九出复召等情节,也写出了唐明皇对杨玉环一步深于一步的恩宠。不同于《长恨歌》较为单一的叙述视角,《长生殿》全文突出表现了二人在交流互动中感情不断加深的过程,这也使其更能凸显出“爱情”这一主题。
五、自身情感独白
从《长恨歌》文本中不难看出白居易在创作时有一个很明显的情感变化,即从“讽刺”到“同情”的转变。诗歌开篇处“汉皇重色轻思国”一句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借古讽今”手法,此种“以汉喻唐”的手法在当时十分多见。而到诗歌的后半部分,白居易则更多的表现出对李杨的同情,并通过“临邛道士鸿都客”让二人再度相见,并达成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
白居易与唐玄宗有着相似的感情经历,他对玄宗在爱情中的无奈与痛苦深有体会,对李杨的爱情悲剧表示了深切的同情,这也是《长恨歌》前后情感转变的一个重要因素。故而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来看,将《长恨歌》的主题泛泛说成是对当时统治者的讽刺或李杨爱情的讴歌,都无疑忽视了作者的自身经历以及其独特的创作心境。
创作《长恨歌》时,白居易已经三十五岁,然而他还并未婚娶,只因他在等一个叫作湘灵的女孩。白乐天早年便结识了邻家女子湘灵,在长期相处中两人逐渐互生情愫,十九岁前后,白居易曾作《邻女》一诗表露了这种恋情。但由于封建门第观念的制约,他们的爱情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但种种阻挠之中,两人依旧决定为坚守爱情而不嫁不娶。此后,在多年的辗转求学与谋生期间,白居易先后写了《寄湘灵》《寒闺夜》《长相思》等多首诗作来表达对湘灵的思念。贞元十六年至二十年,白居易先后两次求娶湘灵均未果,直至元和三年,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迫与他人完婚,《夜雨》《感镜》等诗作深切的表达了白居易的悲痛以及对湘灵的思念。元和十年,白居易在贬往江州的路上与湘灵相遇,而此时已经四十岁的湘灵仍然坚守爱情未嫁,两人深情依旧,白居易遂作《逢旧》一诗感怀此事。长庆四年,五十四岁的白居易再度绕道徐州查问湘灵的情况,但故人已不知所终,白居易悲痛之余以一首《涌桥旧业》为这场持续了四十多年爱情悲剧画上了句号。对比《长恨歌》与白居易为湘灵所作的诗歌,可以发现几近相同的韵调词句与创作情感。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长恨歌》)“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寒闺夜》),同样是孤独的长夜,同样独守着一盏凄幽的灯火,诗人与唐玄宗的孤寂的心情与处境也如此的类似。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长恨歌》)“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长相思》)“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潜别离》),“比翼鸟、连理枝”的意象,白居易在与湘灵爱情的盟誓中也出现过。如出一辙的比喻手法,表达的是抒情主人公相近的情感。
此外,在《长恨歌》细腻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于“贵妃”这一形象抱有特殊的爱护心理,对比陈鸿的传奇小说以及李商隐的《龙池》,白居易在刻画杨玉环的形象时刻意抹去了她“寿王妃”的身份,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开篇,意在体现她的纯洁与美好。从“知人论世”的观点出发,不难看出作者写贵妃时情不自禁地将其代入了湘灵,因此在描写中带有着不自觉的爱护倾向。而白居易也将自己心中长久的思恋与遗憾借玄宗之口倾诉而出,故而使得玄宗的情感十分真挚,那孤灯挑尽、长夜难眠的形象未尝不是诗人自身的真实写照。最后,《长恨歌》中玄宗与贵妃并非是传统的“大团圆”结局,而是以“此恨绵绵无绝期”作结,这也恰如现实中的白居易与湘灵散落茫茫人海的悲憾结局。
湘灵是白居易终身难忘的情殇,或许诗人在创作之初意欲讽谕当下统治者,但在写作过程中,与自身情感经历几近吻合的李杨之恋使得诗人心中这份长久且浓烈的情感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不自觉地化入了笔端。因此,从这个角度出发,《长恨歌》实际上更像是一篇诗人内心的独白,是一种对过往情感经历的反思与怀念。它不仅在题材上没有拘泥于“讽谕”或“爱情”,在情感表达上更是超越了空间与时间。它表面上讲述的是宫廷之内的帝妃之恋,却在当时就已经流传于民间,成为了脍炙人口的诗篇;而千百年来,它的传唱从未终止,以其为底本所形成的文学作品或文创产品更是数不胜数。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长恨歌》的情感与思悟让无数读者产生了共鸣,这使它跨出了宫闱,跨越了时代,成为了一代文学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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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子琪 ,对外经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汉语言文学,本科生
《长恨歌》主题再研究.pdf